第717章(第1页)
一将功成万骨枯,黄金台麒麟阁高悬的功臣画像背后,有幢幢火光跃动,无数亡魂哀号恸哭。 傅深叹道:"造孽啊。" 段归鸿险些被气得倒仰,怒道:"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觉得他们可怜,怎么不想想那些枉死在鞑子手下的无辜百姓!你这样妇人之仁,将来能成什么大事!" "哦"傅深不急不缓地拖着嗓音道,"保家卫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就得了吗王爷说的是什么大事" "你!"段归鸿语塞,片刻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鸟尽弓藏,皇上恨不得你死在青沙隘,你还想着替他守卫疆土哪怕据守一方自立为王也比在他手下受那鸟气强,你明不明白!" "据守一方,自立为王。"傅深玩味地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就像王爷这样。" 他这回没有用问句,平铺直叙地接着说了下去:"西南天高皇帝远,各族百姓杂居,对中央的忠诚有限,你在西南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哪怕皇上派人来牵制也会被你轻易架空。我在夔州城内,常见街边店铺酒肆中有安南、真腊等异族客商,这些年西南与外邦往来通商的收入,想必供应西南驻军也绰绰有余吧" 段归鸿脸色稍变。 "更别说你手中还有那什么玩意死神,"傅深道,"一本万利的生意。如果真在江南铺开摊子,真金白银就得沿着长江逆流进您老的口袋里,别说是自立为王,到时候你就是想自立为帝,也没人能拦得住你。" 段归鸿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傅深看似心里很有数,其实也虚得慌,他知道段归鸿看在长辈的份上不会跟他动手,但西平郡王行事邪性,傅深也摸不准他究竟想干什么。万一他打算造’反,还非要拉傅深一起下水,这事可就难办了。 傅深想了想,又道:"王爷先前给我讲草原旧事,说我二叔曾用那什么死神使阿拉木部全族覆灭。怎么后来他驻守燕州时,没对柘人用过这一招呢" 段归鸿被他问的一怔,迟疑片刻后才道:"仲言在北燕时,我人在西南,并不知晓。" 傅深点头:"哦,因为你‘人在西南’。" 段归鸿从他刻意重读的字眼里听出了几分暗示意味,刹那间竟然有种如芒在背的错觉,浑身肌肉都僵了。 "王爷跟我在这儿虚耗半晌,一句实话都没有,"傅深摇了摇头,不知是在笑谁,"既然您不跟我交底,那我给您透个底吧。" "先父先叔去的早,我还没来得及在军中跟着他们多历练些时日,就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北疆战场。说我子不肖父确实没错,我不是照着他长的。除了从叔父身上学到一点粗浅皮毛,我这个人的脾气秉性,都是那七年里在北疆滚出来的。" 他敛去笑容:"所以王爷,别指望我听个故事就能变成你期望的‘傅家人’。我这双手砍过数不清的蛮人,从未妄想死后转生极乐,该下地狱就下地狱,对别人亦是如此,‘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就够了,谁作孽谁遭报应,扯上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段归鸿道:"因他一己之私,而致忠良饮恨,就算是遭报应,也不够偿还他造下的孽。" 傅深没有立刻接话,默然片刻,才低声叹道:"王爷……黎民何辜。" 段归鸿也沉默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那百万枉死的人有什么过错呢 那些死在青沙隘的士兵、死于纯阳道人之手的几个平民,溪山村邝风县死于秋夜白的无辜百姓……他们又有什么必死的因由呢 天公稍不顺意,便是旱涝蝗灾,凶年饥岁,上位者稍不顺意,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小小庶民,养家糊口已是不易,头顶着一重又一重的天,半生辛劳,只消一个飞来横祸就能彻底毁掉。 人命贵的时候,一怒便有百万人流血浮尸,人命贱的时候,他就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托赖投了个好胎,傅深没有成为那"万中之一",但他也不想当那个"万里挑一",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他想走第三条路。 "敬渊。"段归鸿忽然开口。 这回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心平气和地叫了傅深的名字,好似终于收起了一身的伪装,露出其下磐石般坚硬冷漠的内里来。 "‘黎民何辜’。这句话,你叔父也曾经说过。" 元泰四年,傅廷信受伤,段归鸿替他找来了解药,在治好,在治好了他的毒伤同时,段归鸿还从南疆巫医那里了解到了这种植物的恐怖之处。适逢边关战事胶着,汉军与鞑族骑兵相持不下,段归鸿想以奇兵之计打破僵局,便找到傅廷信商量,打算用这种草药毁掉阿拉木部的草场,再配上疫病,一旦后院起火,势必能给鞑族以重击。 傅廷信觉得此法太过残忍阴毒,死活不同意,段归鸿去找傅坚,又被教训了一通。正当他屡遭打击以为此路不通之时,傅廷忠找上了他,与他秘密敲定了这个计划。 次年春天,阿拉木部草场被疯长的秋夜白侵占,疫病多发,整个部族陷入恐慌动荡,傅廷忠率军出击,大胜东鞑骑兵于大青山,汉军甚至深入草原腹地,险些打下东鞑人的王城。 那一战后,当段归鸿志得意满地跟傅廷信显摆表功时,傅廷信只说了一句"黎民何辜"。 同年秋天,傅坚在甘州一病不起。他在病中时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推举段归鸿为征西军将军,前往西南平乱。 这一手至今仍被许多人认为是傅坚排除异己,想把北燕军权留给自己儿子。只有段归鸿自己知道,那天傅坚将他叫到病榻前,言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命他在床前起誓,将秋夜白带回西南,小心看守,绝不能有一棵流入中原。 他怔然地听着傅坚说:"天下安定,百年盛世,成于你手,败于你手。你虽不姓傅,可骨子里却是我们傅家人。" "我征战四方,戎马半生,只有一个心愿未了,是想看一眼人间太平,如今……便托付给你了。" 老将军给他下了最后一道死命令。段归鸿含泪在病榻前磕了三个头,待送走傅坚,诸事落定,便随朝廷大军来到了西南。 从元泰六年西南平定至今,他这一守,就守了二十年。 二十年里,傅廷忠被鞑人刺杀,傅廷信战死沙场,傅深临危受命出兵北疆,他身在西南,却从未有一天忘怀过北方连天的衰草黄沙。 傅深刚去北疆的头几年,段归鸿看着战事渐息,北方重归安定,还以为度尽这十几年的波折坎坷,那句"人间太平"终于要实现了。 可是后来,他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北燕铁骑在傅家人手中传了三代,元泰帝先坐不住了。 傅家人都短寿,元泰帝却是个活的长的皇帝,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傅家人接过帅印,走上沙场,北燕军越来越强盛,主帅越来越年轻,可他却越来越衰老。再回头看看他的龙子龙孙们,竟没有一个惊才绝艳,堪为一代中兴之主。 再这么下去,十几年后,二十几年后,这天下还是他们家的天下吗 在元泰帝令傅廷义袭爵、改封傅深为靖宁侯时,段归鸿就感觉到了皇上对北燕铁骑这位新统帅的忌惮与提防。 元泰帝当年与傅坚君臣相得,是因为朝廷风雨飘摇,北方战事还要靠他;对傅廷忠与傅廷信优待有加,是因为兄弟二人互为倚仗,还有肃王在其中掺一脚;而他如今敢对傅深频频动作,则纯粹是欺负他年纪小好揉搓,而当代颖国公又是个随时要羽化登仙的废物点心,出了事也帮不上忙。 为防万一,段归鸿把杜冷派到了傅深身边。随着皇帝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段归鸿终于对所谓的"人间太平"失望了。他终于明白过来,只要那龙椅上还坐着人,傅家人、还有他自己,就永远也无法挣脱"天命"。 封存在西南二十年之久的"沉睡的死亡之神"被守卫者唤醒,自荆楚沿江东流,幽灵一样在江南山水里落地生根,铺开满地洁白的花朵。 西平郡王倾诉完了,缓缓吐出胸中郁积的浊气,道:"我监守自盗,深负所托,来日黄泉之下,无颜再见傅公。" 以异姓封郡王的第一人,为了一句海市蜃楼般的嘱托,固守西陲二十载。傅深明知道他做下了很多错事,却无法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谴责他。 就像当年傅廷信对段归鸿说"黎民何辜",而今换成傅深,他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无辜。 世上最令人无可奈何的罪名,一个是"莫须有",一个是"怀璧其罪",还有一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傅深颓然道:"我也无颜见他老人家,要不然咱们一块去他坟前上吊吧。" 段归鸿没理他的嘲讽:"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给你透个底。你知道我身在西南,鞭长莫及,在京城难以经营起成规模的势力。纯阳道人能在京城站住脚,全亏一个人多次帮扶援手。" 傅深心中一沉:"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