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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第1页)

龙泉郡,小镇谢家。一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子,开心道:"老祖宗,今天我学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天君谢实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书籍。与人言语之时,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绝不会左看右晃,心不在焉。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对于这类细枝末节,毕竟年少,反而没有太大感觉。谢实接过那几本书,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少年轻轻坐下后,问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籍,笑道:"怎么会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会试资格都悬乎。"谢实虽然相貌粗朴,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异,可事实上却是博览全书,通晓三教学问,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就是在小院看书,长眉儿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铸剑归来,都会捎带几本小镇新开书铺购买而来的书籍,谢实早就告诉长眉儿少年,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什么书都可以买。谢实突然站起身,长眉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功夫。少年才惊骇发现自己娘亲,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位"年轻道士"来到院子。等到妇人离开后,谢实正要说话,就被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坐下。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缓缓扇动清风,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与谢实吩咐道:"等到宝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芦洲的之后一甲子,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也不用如何帮她,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等她站稳脚跟,开宗立派,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人也好,钱也罢,法宝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谢实再次起身,拱手行礼道:"谨遵掌教法旨!""你这古板脾气,真是不讨喜啊。"陆沉调侃一句,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长眉儿,来来来,给你一样临别赠礼。"长眉少年战战兢兢,既有雀跃也有敬畏,赶紧望向老祖谢实。谢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收下赏赐便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给谁。但是掌教陆沉,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早有定数,绝无差池。当着谢实的面,送给长眉少年的东西,还能是坏事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陆沉手腕翻转,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光彩流转,妙不可言。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就多达三十六块。谢实刚刚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对少年沉声道:"还不跪下谢恩!"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陆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这座小塔,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记一点,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不见得是最坏的,人心微澜处,更有可能心魔横生。"少年面红耳赤,朗声道:"晚辈一定铭记在心!"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笑道:"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既然是剑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个说法,叫做自了汉,挺有意思。对了,谢实,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长是好事,可当长辈的,太过吝啬抠门,也不好。"谢实又要起身领命。陆沉气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还没完没了了!"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陆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没有笑意,郑重其事道:"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如果出了问题,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座浩然天下,唯你谢实是问!"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陆沉一拍额头,"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陆沉抬起头,抬起手臂,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面带笑意,轻声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话,麻烦你开门送客啦!"谢实脸色微变,赶紧顺着掌教老爷的视线,抬头望去。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尽目力,仍是只能透过重重云海,最终在一处天幕穹顶,看到些许波澜涟漪。陆沉一闪而逝。瞬间那处天幕穹顶开启的"小门",就随之关上。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陆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浩然天下,重返青冥天下。陆沉离开浩然天下,几乎没有半点动静,但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掌教老爷在青冥天下那边,闹出的动静,那是真大。同样是天幕穹顶,只不过换成了道教坐镇天下的青冥天下,破开一个大如山岳的金色云海洞窟,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轰然砸下,笔直落在了一座高达万丈的高楼之巅。一位手持竹杖、背负书箱的年迈文士,行走于青冥天下的绵延山脉之中,身边跟着一位刚收的少年书童,这位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额头,仰头望去,笑了笑,"看来给齐静春气得不轻啊。"少年好奇问道:"先生,齐静春是谁呀"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位读书人,年纪不大,学问很高。"少年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清瘦老人想了想,之后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乡不是有句谚语嘛,大水漫不过鸭子背。"少年嘀咕道:"看来不太高。"老人爽朗笑道:"读书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学问求高求远,一身所学所得,还得能够带着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读书人除了要让自己有安心之地,也要让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则一个人的学问再高,文章写得再漂亮,于己有益,却于事无补啊。"少年无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说得倒是挺高。"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脑袋一个板栗,然后自顾自叹息起来。少年百无聊赖,反正无所事事,就干脆也跟着老先生叹息起来。老人是想着自己故乡如今的时节,应该是大地处处黄花了。谢实在掌教陆沉离开这座天下后,不得不承认,虽然十分失落,但是整个人的心境,明显轻松了许多。之前有陆沉身在小镇,谢实其实很忐忑,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位掌教老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谢实轻轻呼出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站在院子里,遥望西边大山里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边就会出现一艘冠绝北俱芦洲的巨大渡船,上边会有数位名动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鲲船在宝瓶洲中部被人击毁,除了打醮山的数位祖师倾巢出动,还有几大势力一起南下,名义上是联手调查此地沉船事件,至于真相如何,除了势力最小的打醮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谢实知道,大骊国师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两位大佬也心知肚明。剑瓮先生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是死士。哪怕是北俱芦洲,也只有极少数,清楚这名散修的那顶貂帽,其实正是法宝"剑瓮",在帮人温养飞剑的同时,也孕育出无数缕剑气,数百年积攒下来,剑瓮里边的剑气,早已攒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剑瓮先生的倾力一击,以彻底毁掉法器"剑瓮"作为代价,几乎等于是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全力一击。足够击沉那艘打醮山鲲船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谢实顺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让这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亲自去往观湖书院以北地带,坐镇其中,彻底掐断宝瓶洲南北双方的联系,不让大骊吞并整个宝瓶洲北方的"大势",出现任何意外。谢实拍了拍少年肩头,"陪我去一个地方。"长眉少年跟随自家老祖宗走到了杨家铺子,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谓的"咫尺物",以及那个杨老头的一个承诺。付出的,同样是天君谢实一个承诺。回到家中小院,谢实便跟少年说了关于鲲船失事的大致脉络。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问道:"老祖宗,既然咱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芦洲这么一个大洲的道主,还需要担心什么吗"谢实摇头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以后注定会有无数人叫嚣着‘这是俱芦洲欺负我宝瓶洲无人吗!’这些人物当中,大半只会摇旗呐喊,隔岸观火,小半会蠢蠢欲动,小半人数之中,又会有一拨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初衷,从四面八方赶过去,这拨人中会隐藏着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个类似风雪庙魏晋的人物,而且这类人,到最后会越来越多。不过你暂时只需要拭目以待,总之这件事,无论以后发展到何种态势,你在成为上五境练气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随阮邛修行剑道。"长眉少年心事重重,谢实哑然失笑,"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出现的,你操心什么"少年闷闷不乐,转身走向院门,"老祖宗,我去练习剑术了。"谢实独自坐在石桌旁,闭目养神,默默计算推演宝瓶洲的大势走向。在谢实和少年前脚走出杨家铺子没多久,曹曦后脚就找到了药铺子,店里边的伙计都没当回事,如今小镇繁华,有钱人见多了,不差这个胖子。曹曦笑着询问杨老前辈可是住在后院,一位年轻伙计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瞥了眼身材臃肿的富家翁,朝悬挂竹帘子的大堂后门,扬了扬下巴,懒得多说什么。曹曦道了声谢,往那边缓缓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条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气派一些。后院正房对面的廊道里头,放着条长凳,仿佛专门为曹曦这种访客准备。对面正房外,杨老头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烟,青竹烟杆早已摩挲得泛黄古旧,透过烟雾,老人看着那位从南婆娑洲跨海而来的剑仙,双方当然认识,曹曦离开小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只是曹曦对这个躲在药铺后边,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杨老头,记忆极为淡薄,不过相信杨老头对他曹曦绝不陌生,说不定当年成功走出骊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后安排。曹曦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报恩,他从来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就算杨老头找上门,曹曦都未必愿意搭理,杨老头在骊珠洞天或者说龙泉郡,谁都要卖几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这次的一锤子买卖,就要返回婆娑洲,厚着脸皮跟颍阴陈氏老祖讨要报酬,杨老头的身份再神秘,未来在东宝瓶洲再牛气,管他曹曦屁事。至于那支留在大骊王朝的上柱国曹氏,将来是福是祸,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离开之前,象征性帮衬一二,至于大骊宋氏皇帝领不领情,无所谓。曹曦膝下子孙无数,更何况修道修道,从来不是为了修什么子孙满堂,鸡犬升天,只是额外的彩头罢了。曹曦第一个问题是:"杨老前辈,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这座天下洞天之中,占地面积最小的骊珠洞天,从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谁的成就最高"杨老头反问道:"你算哪根葱"曹曦扬起手腕,露出一截白皙肥腻的手腕,上边系着一根碧绿绳子,笑哈哈道:"这里还真有‘一根葱’。"杨老头没好气道:"有屁快放。"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搓手谄媚道:"杨老前辈,晚辈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你可知晓我那娘亲的魂魄去处是消散于坟茔旁的天地间,还是投胎转世还是……给老前辈你悄悄收拢了起来以便待价而沽!"杨老头不理会那位陆地剑仙后边言语的暗藏杀机,直截了当道:"你曹曦是想出价买走只要你给得起价格,别说你娘,就是你爹的,都没问题。"曹曦放声大笑,一只手指向那边吞云吐雾的老人,凌空点了几下,"杨老前辈真是爽快人,好好好!这趟总算没白来!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辈的一条命,值多少钱"杨老头语气平淡道:"要做买卖,欢迎。登了门见了人,不愿意掏钱,趁早滚蛋。"曹曦闻言后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起来,双手都是如此,姿势显得极为滑稽。杀机毕露。杨老头根本就无动于衷。曹曦蓦然哈哈大笑起来,"买卖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欢跟人做买卖了,只是希望老前辈的价格千万别太高,那我是不会买的。我什么人,杨老前辈可能不太清楚,为了修行,亲儿子亲孙子,都能卖了换钱。只不过如今阔绰了,发达了,衣锦还乡,睹物思人,才有了一点点恋旧的念头。"杨老头缓缓道:"有个丫头,叫李柳,跟随她爹娘一起去了北边的俱芦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愿意公平买卖,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证没有纰漏,到时候全须全尾儿交给你。当然,你要反悔,强取豪夺也可以,现在就可以转身走,那么以后发生什么,后果自负。"曹曦苦着脸道:"全须全尾儿……杨老前辈你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好吧,你可以开价了。"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曹曦的手腕。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儿要老子将这把本命飞剑送给那李柳!杨老头,你失心疯了吧"杨老头斜眼瞥去,继续道:"你炼化这条大江之前的那把飞剑,一直留着吧,可以拿出来赠送给李柳,记得连你的剑诀一并传授给她。"曹曦脸色阴晴不定。杨老头冷笑道:"别觉得吃亏,你这辈子就没收到过好的徒弟,我等于无偿帮你找到一个,说不定将来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时候,就都会是这么一种说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师父’。"曹曦有了点兴致,搓手啧啧道:"那闺女这么厉害"杨老头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他,那么交出那把飞剑的时候,相信你会很心甘情愿。""这桩生意,老子做了!要赌就赌一桩大的,这才符合我曹大剑仙的身份!"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声调,"除此之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买卖可做"杨老头语气淡漠,"你爹的魂魄。"曹曦愕然,随即翻白眼道:"免谈免谈,送我都不要。"杨老头开始吞云吐雾,"不要拉倒。那就换一个。你去找到真武山马苦玄,当他的护道人,最近二十年里,不用时时刻刻盯着,你曹曦只要凑够十年时间就够了。"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位有望跻身十二境的剑仙,给一个孩子当护道人!我曹曦是不太在乎颜面,在那婆娑洲确实是以厚颜无耻著称于世,可这点面子还是要的啊!"杨老头沉声道:"让曹峻投军大骊,在沙场上砥砺破碎剑心,我可以让人暗中护着他二十年,直到剑心修补完整。"曹曦神色凝重起来。杨老头嗤笑道:"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曹曦的那点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位陆地剑仙,哪个更值钱"曹曦一脸为难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让他成为了陆地剑仙,岂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气了,一门两剑仙嘛,搁在哪儿都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哦不对,应该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后算账……"杨老头根本不接这一茬,直接说道:"曹峻成为陆地剑仙之后,必须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会要他去死,对那个时候的曹峻而言,不会太难。"曹曦有些狐疑,问道:"杨老前辈,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曹峻这期间该不会有什么算计吧咱们哥俩怎么也算半个同乡吧,老乡见老乡的,不说两眼泪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乡啊,是不是"杨老头直截了当道:"曹峻现在没资格跟我谈买卖,你曹曦有。"曹曦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离开杨家铺子的时候,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药铺,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该不会也被陈淳安那个老家伙算到了吧"泥瓶巷。深夜时分,一位满身富贵气的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发着呆。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长镜捶杀之前,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他,有过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老人甚至坦言了自己对大骊现任皇帝的那桩天大阴谋,让皇帝陛下擅自修行,违反儒家圣人订立的规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跻身中五境不说,甚至一路势如破竹,达到了第十境。皇帝是为了亲眼看到大骊王朝吞并一洲,而阴阳家大修士,是为了将大骊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亲,制成一只牵线木偶,因为大骊皇帝正式闭关冲刺上五境门槛的时候,就是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傀儡的时刻。阿良的到来,打断了大骊皇帝的长生桥,让他在长生桥断裂破碎之际,极有可能看到蛛丝马迹,那些原本隐藏在桥身之中的种种机关和伏笔,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虽然大骊皇帝当时在白玉楼外的广场上,掩饰得极好,可是皇帝到底没有想到,他在宋集薪身上也动了手脚。但是不管如何,阿良的那一拳,彻底打乱了他这一脉阴阳家,长达数十年处心积虑的深远布局。只不过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此时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语,心情沉重至极。婢女稚圭披衣而出,问道:"公子,有心事"宋集薪转头笑道:"就是睡不着而已。"稚圭哦了一声,搬了根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边。宋集薪突然提议道:"月明星稀,风光大好,不然咱们俩随便走走"稚圭懒洋洋道:"好啊。都听公子的。"仍是主仆的二人,一起走过了小镇的街街巷巷,在齐先生教书的老旧学塾,后院下棋的石桌,宋集薪伸手抹过冰凉的桌面,次次坐在北边,赵繇坐在南边,当时不知道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是原来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赵繇过得如何了。"到了这边,稚圭有些沉默寡言。之后,两人继续散步,走得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铁锁井,铁链已经被一位外乡男子取走,这就是仙家机缘。杏花巷的那只黑猫,好像跟着闷葫芦似的傻子马苦玄,一起离开了小镇。拆掉廊桥、恢复原貌的石拱桥,桥底下的老剑条不见了踪迹。听说圣人阮邛好像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开宗立派,到时候注定是一场盛事,大骊礼部衙门将此事当做今年春末的头等大事,精心操办。骑龙巷相邻的压岁铺子,草头铺子,都姓了陈,这可是稀罕事,小镇姓陈的家伙,几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仆役婢女。神仙坟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两庙,已经竣工,分别祭祀袁曹两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骊中兴双璧,如今也算叶落归根。一幅幅楹联出自大家手笔。就连远在南涧国的文坛名宿,都寄来了亲笔手书的对联,铁画银钩,风骨铮铮。宋集薪在祭祀圣人的庙外,扯了扯嘴角,"哈,风骨铮铮。"最后这位出身大骊宋氏的天潢贵胄,转头望向遥远的西边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那边有一座香火极差的山神庙。遥望落魄山的少年,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这座"大庙"不说,西边大山里头还有寻常的山神庙,香火最旺的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山脚有一座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花鸟鱼虫,应有尽有,以至于小镇这边许多孩子,一听说爹娘要去那边烧香,就开心得很,不比过年差多少,因为那边有卖香喷喷新鲜出炉的肉饼,还有捏面人的老头儿,许多孩子新年收到了压岁钱,就偷偷结伴而行,去那边玩了个痛快,结果一回家,大多被爹娘狠狠拾掇了一顿。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边摆摊子,只卖馄饨。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花,加上少年自己制造的一小碟辣椒酱,那滋味,真是绝了。少年原来在龙尾溪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需要花钱,少年还是退了学。他将在小镇的两栋老宅卖了一栋,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崭新的大宅子,离着风凉山不过十几里路。馄饨摊从一大早开到黄昏,没个准时,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会等着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摊子,推车返回。郡城如今不设夜禁,处处是尘土飞扬的热闹场景,若是在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夜间眺望郡城,就像一盏大灯笼搁在大地上。这天夜幕降临,身材高大的少年董水井,已经开始收拾馄饨摊子,准备打道回府。不曾想从远方走来一位奇怪的男子,不挎剑不背剑,而是横剑在身后,走到摊子旁,笑问道:"店家,还卖馄饨不"董水井咧嘴笑道:"卖!怎么不卖!就是得烧水,客人要稍等会儿。"男人笑着坐在桌旁,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腻污渍,桌上摆着自制竹筒,插满了修长的绿竹筷子,原来还是个手巧的小掌柜。男人等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飘在红汤上的葱花,瞧着就很诱人,董水井问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说越辣越好,少年就递过去满满一碟辣椒酱,男人拿出一双筷子,不急着下筷子,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味,啧啧道:"这味儿,对头!"男人随口问道:"知不知道墨家"坐在不远处的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以前先生说过,墨家曾经是四大显学之一,所推崇的学问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难,很考验学派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较容易钻牛角尖,先生说比较……可爱。"说到这里,董水井挠挠头,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说的。"男人嚼着一颗馄饨,使劲点头道:"说得真好。"他又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墨家游侠当中的赊刀人赊的赊欠,刀剑的刀。"董水井一脸茫然,轻轻摇头。这个齐先生真没有说过。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很是惬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当赊刀人"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摇头,"卖馄饨挺好的,能挣钱,还安稳。"当初他,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个学塾弟子,一起把真实身份是大骊死士的车夫,骗得团团转,虽说出谋划策和查漏补缺的是李宝瓶和林守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只要露出丝毫马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最终正式成为齐静春嫡传弟子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像董水井,这么大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下大宅子,不是一座,而是一整条街!天上掉下的大钱,有它的花钱法子,钱能生钱。养家糊口的小钱,也该有它的挣钱法子,不花钱就等于是在挣钱了。两者并不冲突。"不用着急回答我。"男人摆摆手,微笑道:"至于为何选择你,董水井,我已经观察你挺长时间了,方方面面,都谈不上最好,但是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就足够了。"董水井无奈道:"你是"男人没有藏掖,开门见山道:"我叫许弱,墨家子弟,来自中土神洲,我当然不是赊刀人。但是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死前要我答应他,帮他选一个合适的弟子继承衣钵,他是墨家上一代赊刀人的祖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曾经跟阿良喝过很多次酒,酒钱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历的时候,签下一屁股债,还是他帮着还清的。""阿良又是谁""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对头的儿子。""啥!"董水井蒙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来,你好好琢磨琢磨。"董水井突然喊道:"等会儿!"男人微笑道:"这碗馄饨的钱先欠着,说不定以后你答应做赊刀人……"董水井坚持道:"这哪里行,只要是做买卖,就要亲兄弟明算账。"男人点了点头,掏出几颗铜钱,"哈哈,真像是赊刀人的风格。"夕阳西下,许弱扬长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墨家游侠儿远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之所以壮着胆子要那几颗铜钱,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而是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试探人心。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发着呆,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狂喜情绪,反而有些茫然。少年其实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野心其实不大,就想着以后挣了钱,衣食无忧,在住人的那座宅子里,有一口能够汲水的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吐出嫩芽,风一吹,柳条儿就会晃悠起来,很……可爱。